专访桥水基金创始人瑞·达利欧：我为何重金投资中国

证券时报记者 陈霞昌

即使已经年届七十，桥水基金创始人瑞·达利欧仍然活跃在投资一线，且热衷于在博客中分享他对世界热点问题的看法。

这或许和他长期研究世界历史有关。多年的投资经验让达利欧意识到，只有掌握了世界运行的规律，才能更好地预测各国经济的走势，从而作出最优的投资决策，规避风险并赢得更高的投资回报。

达利欧曾经说过：“我需要知道我的方法能否取得长期效益。如果我不能自信地解释历史背景，或至少作出应对未知情况的策略，那么，我认为自己的疏忽是极其危险的。”

达利欧研究历史的目的，是搞懂“世界是如何运转的”，并为“应对变化中的世界秩序”找到方法。他所做的研究不是为了纯粹的学术目的，而是为了指导现实投资，让自己能够穿越历史兴衰的周期规律。

截至2022年3月，桥水基金管理规模已超过1500亿美元，是全球管理规模最大的投资机构之一。2018年，桥水中国在国内推出首只私募产品，2019年，该公司获得投资顾问牌照。目前桥水中国在管基金3只，管理规模达100亿元以上。

近日，达利欧接受证券时报记者专访，谈论有关大国经济周期、中国经济的现在和未来、桥水全天候投资策略，以及他对普通人投资的建议。

长期看好中国

证券时报记者：何谓“大周期”？在您的模型数据中，中美两国在大周期中约处于什么位置？正在进入哪个阶段？能否结合长期债务和资本市场周期具体阐述您对于中美经济未来的判断？

达利欧：大周期即国家或王朝兴衰的周期，背后是教育、贸易竞争力、生产规模和质量、技术创新性、资本市场的规模和有效性、货币在全球的接受度和军事等因素的增强和减弱。这些因素都能量化，因此可以客观地看到每个国家在哪方面有优势和劣势，以及它们是处在上升还是下降阶段。显然，影响因素下降的趋势越明显，一个国家的实力水平越弱，未来恶化的可能性就越大，反之亦然。我在《原则：应对不断变化的世界秩序》一书中展示了过去500年，所有主要国家经济周期的变化。就目前而言，美国和中国基本上是可比的大国，尽管美国仍然更强大一些，但中国的实力相对于美国一直在快速增长。并且，根据领先指标，中国的实力相对于美国，仍然会继续增长，尽管速度有所放慢。未来十年左右，美国和中国都可能是大国，拥有大致相当的影响力。他们几乎肯定会在许多领域展开竞争。如何处理这场竞争将对世界秩序产生巨大影响。

证券时报记者：金融市场动荡，以及新冠肺炎疫情爆发都有不可预见性。您的大周期理论和不可预见性如何自洽？

达利欧：尽管我可能无法预测它们，但我会努力理解这些意外事件。了解历史，可以清楚地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因为什么原因发生。这会提升一个人做出更好决策的能力。即使这样，也不能创造确定性。例如，研究历史让我看到大自然的行为，包括流行病、干旱和洪水，造成了比金融危机和战争更可怕的情况。又例如，文明的衰落和消失，比金融危机和战争更难预测。但通晓历史有助于我思考各种场景及其概率，并做出比不知道这些事情时更好的决策。

证券时报记者：您多次在公开场合表达了对中国资产的信心。这种信心来自何处？

达利欧：虽然没有什么是确定的，情况也很复杂，但我是中国的长期投资者，是因为我相信中国提供了极好的机会，而不投资中国将会冒着错过高收益的风险。只要中国奉行的政策能够保持我此前提到的优势，诸如教育水平、成本竞争力、技术创新、资本市场体系、货币在世界各地的使用、军事实力等，那中国的长期基本面是有吸引力的，我将长期看好中国。基于我所看到及所思考的，我做出了投资中国的决定。

当然，中国也面临着挑战。其中一些挑战可能会持续几年，如新冠疫情、房地产和债务危机，而另外一些挑战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如世界变得更加分裂、人口结构问题、水和资源短缺。但这些事情并不困扰我。在我50多年的投资生涯中，我经历了许多好的时期，也经历很多坏的时期。事实上，我发现最好的机会来自糟糕的时期。作为一名投资者，我关注市场资产价格的变化，是昂贵还是低廉。有时最好的买入时机是在经济低迷、价格低廉的时候。

我将中国的情况与其他国家的情况进行过深入比较。现在，我判断中国的资产相对便宜。中国面临的挑战确实很大，但并不比美国、欧洲和大多数主要经济体面临的挑战更大。最重要的影响因素是国家领导层的能力，因为这是最重要的影响因素。我认为中国领导层比大多数国家更有能力。他们确认了国家发展正确的方向，虽然有时候出台的政策并不十分完美，但会适时调整和改变。我也相信中国文化和人民的力量，他们比大多数人更善于解决问题。此外，就我的投资风格而言，我在熊市和牛市中都做得很好，在中国股市下跌和上涨时都做得很好。

在与美国和其他国家的激烈竞争中，我认为不在中国下注是错误的，就像不在美国下注是错误的一样。只要我的投资模型中的影响因素没有发生改变，只要我被允许在中国投资，我将继续是中国的长期投资者。

美股牛市因素正在逆转

证券时报记者：如何看待美联储今年的加息节奏，以及对资本市场的冲击？对于未来4年，您认为美联储的政策路径是什么？

达利欧：我认为美联储在执行货币政策方面存在问题。很明显，新冠肺炎疫情在美国爆发初期，美联储的宽松政策力度过大，导致了目前过高的通货膨胀。但近期美联储的紧缩力度则过快过猛，包括快速提高利率和出售此前购买的债券。这两者加在一起，都会对经济增长产生极大压力。很明显，美联储官员不知道如何充分衡量其行动的影响。他们重重地踩下油门，然后发现经济跑得太快了，所以他们现在猛踩刹车。经济和资本市场的大幅波动看起来已经不可避免。

证券时报记者：很多人担心美国经济会进入滞胀阶段。您对美国经济前景的判断是什么？未来哪些因素会对经济走势产生影响？

达利欧：是的，滞胀正在美国和世界大部分地区发生。这是因为支出的增长速度快于商品和服务的生产速度。此前，政府支出大幅增加，央行提供的货币和信贷大幅增加，使得商品和服务生产效率有所下降，从而导致更高的通胀。目前，各国央行正在降低货币和信贷的增长率，而这正是经济停滞的根源。它们一起的结果就是滞胀。各国央行竭力避免过多的通胀和停滞，他们试图折中，反而加大了两方面的可能性。预测通货膨胀和经济增长并非难题，因为预测支出是较为容易的，实际上政府很清楚地告诉我们他们将在哪些方面花费多少，很容易看到将创造多少货币和信贷，虽然有时可能会出现干扰因素，但商品和服务的生产也有迹可循。因此，对通胀和实际支出做出良好的预估是较为简单的。从目前情况看，滞胀不可避免。

证券时报记者：美股自2009年以来一直是牛市，这一轮繁荣的基础改变了吗？

达利欧：牛市是由于利率下降、流动性增加、利润率扩大和税收下降，但这些因素正在逆转。我相信，滞胀会在美国发生。

证券时报记者：美国最近几年都非常重视基建，但现实进度不多，原因是什么？

达利欧：基础设施建设和教育，是一个国家最值得投资的领域。我认为美国在这两个领域做得并不好，没有投入足够的资金。

人工智能还没有5岁孩子聪明

证券时报记者：人工智能是否可以取代大部分投资顾问？

达利欧：它不能取代有洞察力的投资管理，与它不能为生活中大多数问题做决策的原因一样。人工智能现在还没有5岁孩子聪明，尽管它在通过分析过去预测未来方面有一定的优势，但它并不拥有常识和对因果关系的真正理解。此外，市场价格反映了已知的情况。因此，如果某个指标被认为是市场上涨还是下跌的信号，并且它变得广为人知，那么这个信号将不再具有价值。基于这些原因，我认为人工智能更可能导致人们在市场上赔钱，而不是在市场上赚钱。让人们在市场上比平均水平赚更多钱需要独特的洞察力。要获得超额收益，并把钱从竞争对手那里抢过来，就必须比对方更有智慧，并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这是一个零和游戏。当然，算法和计算机化在将投资原则转换为与人类智能良好配合的决策系统方面是无价的。

普通投资者须做好多元化

证券时报记者：在今年的大环境下，对于普通投资者，如何利用大周期的整体格局进行投资？

达利欧：我认为，大多数普通人不是专业投资人士。事实上，大多数投资专业人士，也不一定能在市场中把握正确的时机。对于普通投资者来说，最重要的是要知道如何做好多元化，因为这将在不降低回报预期的情况下降低风险。从短期角度看，我指的是几年内，某些资产的价格上涨，而某些资产价格会下跌，不同投资组合带来的收益差别会很大。例如债券、股票和大宗商品之间就存在涨跌互现的情况。一个多元化的投资组合收益将优于现金，其稳定性使其成为对大多数投资者最具吸引力的投资。我还想强调，对普通投资者来说，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

证券时报记者：您在1996年制定了全天候投资策略，并在实践中获得了成功。这个策略在哪些方面进行了改进？

达利欧：这个投资策略的基本原则没有改变，但每年我们都会学到更多，并有所改进。我们近期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当利率达到0%，债券不能很好地和股票组合多样化时，该怎么办。我们使用全天候策略来创建核心投资组合，并使用我们的阿尔法策略来进行调整。我认为这是获取收益而不冒很大风险的最佳策略。这样想吧，如果你输了50%，你必须赚100%才能回到原点。市场竞争很残酷，只要出一次严重错误，就会被淘汰出局。基于这个原因，我认为我能传递给普通投资者的最重要的一点建议是，不要持有现金，不要把你的投资集中在任何一项投资上——换句话说，要善于分散投资。